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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李︱躬耕书院:桃花源记

行李 行李 2022-06-06


这是过去八个月里,我们第三次来书院。并不便利,却频频造访,是因为这里的菜足够干净、好吃,因为这里的下榻地如桃花源?是,但不仅仅如此。

这一次,书院创建人戴建军亲自陪大家游园,从不多的几进建筑物,到农田和园林结合的田野。一月,田里已经全都种上了过冬作物,油菜、生菜、菠菜、白菜等等。秋天收割后的稻草,一部分直接覆盖在田里以替代塑料大棚,一部分收回猪圈,给猪取暖用后再回归田里做肥料。山茶花开得漫山遍野,树身高大,树冠辽阔,树下落英缤纷,恍若春日。大部分树已脱叶,田里菜苗尚小,从山坳里的书院看出去,世界干净、消瘦,就像高低错落的池塘里,那些专门留着听雨声的残荷,只有风吹过依旧繁茂的四季竹时,才听出丰腴肥美之意。

暮色降临,戴建军转身望见书院旁的黄泥岭村,“你们回头看,炊烟袅袅,这就是乡村。”我们尾随着他在田野上起起伏伏,迂回前行,像孔子时代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

后来在餐桌上,戴建军不过讲了些如何吃饭,如何种菜,如何与农民交往的闲话,但那天晚上,一个刚满三十、眼界开阔、事业成功的年轻人,在房间里整晚来来回回踱步,无法入睡。他曾花费巨资去听各种大师讲课,但内心从未受过撼动,那些牛人,总有某方面的缺陷,但今晚,眼前这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人,通透、豁达,竟然没有一点毛病,而且预感自己无法企及!他以前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,那眼前这个切切实实的人,又是谁?


从讲堂讲到田野,戴建军好像全知全觉。



【上篇】乐在盘中

 

行李&戴建军

 

1.

 

行李:晚饭前看到一位年长的阿姨怯生生问你问题,看上去你就像大家的家长一样。

戴建军:她以前喜欢打牌,老被人家骗,被我拍着桌子狠狠骂过,后来还冲到她家里去骂,一顿骂之后,她说我下次再去就砍自己手指头,哈哈哈。

 

行李:书院会这么深入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?

戴建军:从某种程度上,是的。像我们书院的总办何志平,他下面有几个村里的工友,工资发下来之后,多少钱留着用,多少钱存着,他都会帮大家规划好,如果没得用了,那就再贴一点。

 

行李:去年在杭州的龙井草堂听你讲过采办员的故事,说一些农村的大娘现在还会给他们纳鞋底,做布鞋,按照常规定义,他们之间其实只是一种买卖关系而已,觉得可贵,也很惊讶。

戴建军:我们一直在探索如何构建新型的熟人政治,突破买卖关系。我们的采购员最主要的活儿是在干什么?谁家在上梁,谁家讨媳妇,谁家老人过世了……他们就在那里送白包红包。采办其实不是去采购,是去寻访,去聊天。甚至于,农村的大娘要回家,我们书院的总厨小朱如果看到,他会把人家一路背到家里去的。

我自己在农村这些年跑下来,有没有用化肥农药,心里很清楚的,千万不要说什么检查,你只要跟他聊天聊好了,一切都很好。有时见到农村妇女,还会开玩笑说:老公出去了,晚上门留好。她说:你来,我给你留好。在这样说笑的过程中,大家就变得熟悉了。

 

行李:这种玩笑,感觉只有农民内部才会开,那种没有距离,我们是一类人的亲近感。

戴建军:要是到农民家里,正好碰到他们在吃饭,我还会直接用手抓东西吃,或者用他们的筷子,农民会觉得这个人跟我没有距离。你如果觉得这个恶心那个恶心,自己建立起了一道防火墙,有这样的疏离感,你自己把人家推出去的时候,人家不可能走到你心里。中国文化里的“礼”字,就是你看得起我,我看得起你。

 

行李:以心换心。

戴建军:农民也很好玩的,比如青菜1.1块一斤,我买11斤,12.1块,你付12块就不太好,付12.5是合理的,等到你12.5付好了,他把菜刀扔给你:“自己家里割点回去吃吃。”这时候你割了12斤他都高兴的,这就是农民。像鸡蛋,现在马上要过年了,你去收鸡蛋,老农基本不肯卖的,因为外孙、孙子要回来了,他会说:我有六个,分三个给你。这叫跟农民分食吃,千万不要把买和卖变成一种交易。就像我们的价格,草堂从一开始就是议价制,每个采购员跟农民谈一个合理的价格,我不同意价廉物美,只能是优质优价。

 

行李:草堂一直是和小农户合作,本身量也少,加上季节性很强,更显珍贵,贵也贵得有道理。

戴建军:我们十多年前找人做臭豆腐,每个月花3000块工资,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,我们的食材都很贵,拿到外面去卖是会被人骂的,所以只能自产自销,但这是一个传承,你有钱并不是因为有钱,是你对劳动的一种尊重,它贵在传承,贵在坚持。

也因为东西少,珍贵,我们这里没有浪费。在书院,今晚吃不完的菜,明天会继续吃,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,都是自己种的,我心就是世界,你没来之前不是我的世界,现在你进了我世界,大家就是一家人,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没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。

草堂也一样,当厨师还没有那么珍惜食材的时候,我就罚他们去采一次香菇。早上六点上山,山里有狼,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,步行来回,往返9小时,只要被罚一趟他们就会就明白,好食材之不易。

 

行李:有口好吃的真不容易呀。

戴建军:以前为了口好吃的,天天跑农村,那时因为要去鸡窝,鸡窝里虱子很多,被咬得一塌糊涂。我回家前都必须带一个很大的塑料袋,把所有衣服通通放在塑料袋里,交给阿姨拿回去,我自己先到浴室洗个澡再回去。

2000年,我们去湖北神农架,有一个村子印象很深,我们在一个民办老师家里吃饭,白天很费劲的逮了一只鸡,她正好在山里拔了小野笋,就用家里挂着的泛黑的腊肉炒那个笋,一盘不够吃两盘,真是太好了。后来我非得要跟着她去拔笋,她说你受不了的,我说没有受不了的,只要有一口好吃的,那种动力真是义无反顾的。


戴建军可能是这个时代最了解农民、最能欣赏农民,也最擅长和农民打交道的知识分子,虽然他也许不同意我们这么说。礼失求诸野,他在这个有“礼”的“野”里,礼上加礼。

 

2.

 

行李:好在现在书院生产除了盐以外的所有食物,有口好吃的就没那么难了。戴老师一直强调与农民分食吃,与虫子分食吃,但虫到底还是需要处理的吧?如果不用化肥农药,要怎么弄?

戴建军:有很多办法,比如我们在农田边种了四季竹,这是幼虫特别喜欢的,竹子长好后,幼虫就聚集在这里,危害不到竹子,田里虫子又会少很多。就像稻田鸭,秧苗刚插下去时,小鸭子就放进来,跟着稻田一起长大。鸭子在这里游动,起到除草的作用、防虫的作用,因为它的尾巴在稻田之间来回摆动,稻苗上的虫就会掉下来成为食物鸭子有吃的,稻米也健康。

我们不是采取杀虫的方法,而是共生共灭。所以连草都很少锄,你把草锄得很干净,虫子就没有栖居的地方,没有这些虫,鸟就不会来。现在我们这里有长尾巴喜鹊,有小翠鸟,山顶的水塘还有桃花水母。我们这里重新发现了银环蛇,如果你夏天来就会看到,银环蛇对生态要求非常高,那时蛙声一片。中国人常说斩草除根,千万不要赶尽杀绝,中国人讲生生不息,“漏网之鱼”反倒是有道理的,捕鱼时用大网,手下留情。

 

行李:最终的产量如何?

戴建军:像粮食,这样的山地,最好的杂交稻我们种出过1460斤/亩的产量,晚稻种出过880斤/亩,算是高产了。不是说不用化肥农药就会降产,但你需要更多的劳动力去关注它,这就是精耕细作。

行李:草堂和书院的食物都这么好,戴老师出门会去哪一类地方吃饭?

戴建军:其实每个地方我都会去找苍蝇馆子,任何一家苍蝇馆子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。我们草堂有一道菜,无名英雄,是钱塘江入海口的一种鱼做的,那个鱼汤的做法是在四川绵阳一家小店学的。

平日出门我很喜欢跟黄包车夫、三轮车工、的士司机聊天,他们会知道一些好吃的。这家店就是一个黄包车夫带我去的。很拽,只做面,就在溪水边上,每次必须等齐四个人才开始做。一边用三两左右的鲫鱼,四条,现杀,一边煤气灶上现烧水,水就是从溪水边打上来的。鱼杀好之后,不洗,用抹布擦干净,然后用荤油煎,煎到两面黄之后下热水,然后慢慢跑,大概跑半小时左右,把四条鱼捞掉,这四条鱼是待会儿蘸酱油吃的。那边水烧开后就下面。就这样,四碗面,四条鱼,非常好吃。我们的鱼汤以前是用冷水做的,不够白,就和这个小店学了热水的做法。

 

行李:浙江境内有什么印象深的餐厅?

戴建军:我在浙江有两顿饭印象很深。一顿在宁波镇海,那天是朋友们请我吃饭,他们先去,我这人穿着和开车都不讲究,等我停好车准备进去时,老板直接说:不用看,你吃不起的,哈哈哈。就是吃野生黄鱼,那真是好。

还有一次,在台州玉环,我们从杭州开车过去,去的时候还没涨潮,等吃好,涨潮了,路没了,那就再吃。同样这一桌菜,我们四个人原封不动又重新吃了一餐。它那个真讲究,捕来的小海鲜先用白酒醉封,回来后清水一冲就开始煮,那是真的好吃。


农田和花园结合,耕种和读书结合,食物和节气结合,这是戴建军留给自己的一片净土。


3.

 

行李:我看书院这周还在纽约有演出,“躬耕书院音乐会”,书院平日也有很多音乐培训,为什么会做这么多和音乐相关的工作?

戴建军:因为周边有做音乐的朋友,所以我们有了陈其钢的音乐工作坊,陈雷激的音乐筑梦班,以及由指挥家陈琳、小提琴演奏家何为、中提琴演奏家刘韵杰、大提琴演奏家涂强,一起组建的青年音乐家培养计划。

文化是任何一件东西的魂,书院若干年以后还有人记得,并不是因为它的建筑还在那,而是因为它的精神和故事能留下来。陈其钢在这里创作了很多作品,若干年之后,如果这个村成为探索陈其钢音乐的最后一段路,我常和他开玩笑说,等到成为陈其钢故居那一天,也就造福了这个村子。

 

行李:因为书院一切免费,包括平民教育,包括音乐培训,关心者都很担心它的生存。

戴建军:很多人问我书院的造血功能,我说草堂就是书院的造血功能,书院为什么要造血?那是我花钱的一种方式。没花的钱不是你的,那是数字,花掉的钱才是你自己的。来这里不用掏任何一分钱,只要入我心者就是我的世界,我没有违反过这个原则,我就希望这里是我的一片净土。在这里,我们既没有任何交易,也没有任何的教条,只提供一种生活方式,供大家参考。你能在这当中悟到了,最好,悟不到,也不关我半毛钱的事。

刚来的时候,我就和雷激、书法家宿悦一起,在书斋面前写下了我们的宣言:吾斋之中,不尚虚礼,凡入此斋,均为知几。高山流水,忘形笑语,不言是非,不奢荣利。清茶好酒闲谈古,运笔抚琴以适幽趣,臭味之交,如斯而已。

 

行李:有设想过书院的未来吗?

戴建军:很简单,就一句话,就是活着:我活着,让草堂活着,让书院活着,让这样传统的工艺活着。至于我不在了,以后是否有人自愿传承这样的东西,我管不了,这个世界没有一定的,只有不一定的。

书院除了我自己最老的那个区域的房子有产权,其他的,我使用30年,30年之后全送给他们。如此,若干年之后,整个村就可以有一些集体资产,刚来的时候就做了捐赠协议。这世上没有东西是你的,你只是一个过客。

 

行李:在戴老师的成长环境里,谁影响你比较大?

戴建军:一个是我奶奶。我是长子长孙,从小奶奶带大,奶奶特别宠,又特别会做菜。一世显贵的人家会住,二世显贵的人家会穿,三世显贵的人家会吃,这都是她教的。

还有一个是我舅舅。我上小学二年级时,他成为中国第一个国际级园艺大师,在美国布鲁克林做个人盆景展。《纽约时报》专门为此写过一篇文章:《东方园林艺术源于中国而非源于日本》。他活了45岁,得肺癌死了,正风华正茂,对我影响很大。

 

行李:所以你做园林是受他影响?

戴建军:对,他以前在现在四季酒店那块地做园林,因为某个机缘,让我去他那里工作,我说来可以,有一个条件:我想学园林。他说你只要来,我就教你。

就这样,他说你明天早上在家里等我,我给你电话你就下来,我说好。然后他的司机把我送到杭州机场,飞往北京首都国际机场,有车来接到颐和园,说下午四点半再来接,自己逛。四点半,接上后又去机场,飞往上海虹桥,由另外的车接到苏州竹韵宾馆,然后自己逛,吃饭也自己解决。第二天早上把他放到拙政园,说今天看三个园子:拙政园、留园、沧浪亭,下午四点半在沧浪亭等他。四点半接回杭州后,舅舅说:“皇家园林、私家园林,你都看了,中国园林就16个字:虚虚实实、真真假假、雅俗共赏、动静相宜。再送你一个字:悟。”就这样,教完了。所以不论草堂还是书院,没有一张图纸。

 

行李:你舅舅的教法真酷呀!

戴建军:这也是舅舅的师父,青云观的道士教他的,但是青云观在哪里,舅舅没说,我们也没找到过。我们家很多故事的,很多人说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写下来,我说人家是争三不朽,我是争三不立:不立功不立德不立言,由着我性子来。中国人讲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化到最后无影无踪,任何东西都在化解当中,不会斩立决。在这个过程中最关键的是什么?功成名遂身退,天之道也!

 

行李:你现在还有困惑吗?

戴建军:我已经到不惑之年了。

 

行李:那你觉得天命是什么?

戴建军:天命还没到,但我觉得人生就是尽人事、知天命,尽人事者无怨,知天命者无悔。


就在这一周,纽约正在上演躬耕书院的音乐会,上图是陈雷激在抚古琴,戴建军说,陈雷激一旦坐到古琴前,一定生命在场,人琴合一。而他自己,坐到任何台前,都会生命在场。他身上有匪气、侠气、豪气、义气,也有文人之气、士大夫之气,但最重的是呆气。他自称“阿呆”,身边所有朋友也如此称他,呆就呆吧,人不呆不可以为友。照片提供/蒋丽


 

【下篇】如戏人生

 

那几日,音乐家陈其钢刚从北京回来,身体略有不适。他原本要在北京演出新作品《如戏人生》,但排练时觉得不够满意,临时取消了,对一个作曲家来说,这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。那晚他抱恙和我们坐了会儿,他建议看两个新的纪录片,因为春天的时候我来过,看过他创作2008北京奥运会主题曲的纪录片《我和你》,以及儿子雨黎因车祸意外去世后做的纪录片《雨黎的故事》,但我坚持给新朋友们看《雨黎的故事》。在远离尘世的书院,我们更关心的是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父亲的身份,是如何影响一个创作者的。


这是陈其钢在书院的第五年,在乡下,闲世人之所忙,忙世人之所闲,不知不觉间,曾经以严肃为美德的他,有了很多可爱的变化。

 

行李&陈其钢

 

1.

 

行李:你刚刚把《如戏人生》的首演取消了,为什么?

陈其钢: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,积累多了以后要求就会提高。艺术家也必须要超越,尤其是古典音乐这个领域,过去200年,没有一位伟大的作曲家是重复前一位的,他或多或少都代表了一个时代,一种精神。十九世纪以后,古典音乐爆棚式发展,参加音乐这个行列的人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,音乐学院到处都是。所以到二十世纪后要突破自己,要打破历史上已经形成的风格,就更加难。到二十一世纪,困难会更大。

一种艺术形式发展到极端,那个塔尖就会越来越小,这时音乐家心里会有一种矛盾: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?我们的音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我们要不要让别人理解?要不要让自己舒服?尤其像我,已经有一些标志性的风格后,就更难,因为你不光要突破历史,还要突破自己。

《如戏人生》这个作品,我花了7个月时间写作,前后酝酿的时间有一年多。在北京第一次排练的时候,我就知道这个不行,和我的想象差距很大,而且不可能通过现场调整修正。

当时离首演还有五天,如果再往前走,你说不演了,那不是劳民伤财吗?要不演就马上停。取消首演的损失非常大,但其他问题都可以解决,艺术是梦,梦是人生,是不可以打破的,这就是如戏人生。

 

行李:为什么会和预想有很大差距?

陈其钢:后来我的总结是,当你有超越的欲望时,本心和音乐已经脱离关系,作为一个作曲家,你已经不再单纯了。就像写作,我想把这个词汇写得漂亮一点,这个文章从一开始就死了。你的技巧必须是浑然一体才行,现在正在修改,不知道能不能成功,因为2018年是演出特别频繁的一年,很多都是首演,我必须参加,这会影响写作。

 

行李:“写作”这两个字频繁出现在你口里,对一个作曲家来说,写作是什么意思?

陈其钢:西方古典音乐的写作是非常理性的,或者说,理性的成分至少占到75%,灵感的成分非常之低,浪漫派会稍微多一些,其他时候都是写作。古典音乐是一个横向和纵向声音的综合性组合,旋律、和声、节奏、音色,需同时思考,不是简单的灵感可以成就,理性的架构十分重要。

 

行李:你放弃首演,那要达到什么样的艺术高度你才满意?真实?

陈其钢:真实当然很重要,如果你撒谎,就不会有“活”的音乐!中国最早的一部音乐论著《乐记》里说,“唯乐不可以为伪”,就是:什么都可以掺假,唯独音乐不可能!但问题的核心并不是真实,最大的问题出在了结构上,它不平衡了,你这儿一句真话,那儿一句真话,缺少一个清楚的中心和体系。

 

行李:这次停演,会让你对自己的创造力产生怀疑或者焦虑吗?因为再杰出的人,总有往下走的那一天,你会感觉那一刻已经来了吗?

陈其钢:非常短,一秒钟,因为这是我自己主动把它扼杀掉,还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。就是主动流产,我不要这孩子了。

 

行李:蛮需要勇气的。

戴建军:其实陈其钢平日会很谦虚地把他的作品拿出来给大家听,他做音乐工作坊,特别高兴小朋友们对他作品的一通“胡言乱语”。他已经是可以躺在功劳簿上的人,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,“人生总是凄凉调”,他完全可以到这里戛然而止,写写回忆录。可能到最后,他的风格也就停留在那个凄凉调上,但他一直在路上,没有停止过探索,不断在否定自己曾经的东西。

 

行李:这个比结果更重要。

戴建军:对,因为这个过程,我们更应该给他多吃一点。

 

2.

 


行李:我们这一趟旅行,先去了一些古村落,昨天到了书院又看到这么好的环境,戴老师又带我们吃了几顿非常棒的美食,一直沉静在一种生的愉悦中。刚才看到《雨黎的故事》,今晚是我们旅行的最后一个晚上,猝不及防地面临生死问题。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,陪伴了你30年,突然就没了。以前只知道你是一个音乐家,今晚更觉得你是一个承受了巨大人生苦难的父亲,所以我特别想了解,你是怎么从这种苦难中走出来的?

陈其钢:对一个父亲来说,雨黎的去世是这辈子最大的伤痛,也是一个灾难,一个磨难,但它也是一份礼物。要想走出来,不是自己有愿望,有意志力,就可以成功,唯一有效的是时间。

中国有很多失独家庭,根据一般家庭的经验,大概需要18个月。随着时间推移,我会要求自己,不要再说了,不要再念叨了,因为那是你的事,不是别人的事,只有自己去面对和承受。所以这是一份力量,之后为什么会变成份礼物,是因为他的去世让我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、生活的意义、家庭的意义、教育的形式。经过这一番思考,你再写作音乐的时候,再对待人的时候,无时不刻不想到儿子,他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你人生的一个新源泉。

 

行李:一种滋养。

陈其钢:对,甚至有时候会有一种骄傲:我走过来了。这个走过来,有一种对自己的苛求,你必须走出来,必须尽快面对这个现实!雨黎去世当天,早上八点多接到通知,从德国医院打来电话,我们在法国,当时就买了机票,最早的是下午三点的航班。那天中午十二点我在广播电台有一个会议,我决定还是去开会。

那之前我也听过类似的故事,法国第五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安德烈·马尔罗,他的两个儿子同时在车祸中去世,那天晚上他要在一个国会会议上发言,他照常发言,没有人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。那时雨黎还在,我每次听到这故事就说,这人真是坚强,不得了!

出事那天我就想,人家可以,我也可以。但是我体会了那种感觉是多么痛,开会的时候还要谈笑风生,应该说,会议谈得很成功,但结束以后真是受不了,那种痛没法用语言形容!我只是举这么一个例子,这种时候多了,后来就一再反复、反复、反复,像是一种加强意志力的训练。也是因为雨黎去世,我才有机会到书院来,这是改变我人生的一步。

 

行李:特别想问戴老师,我看你也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,我想你肯定看过很多遍,但你还能这么看下来,这件事情为什么那么让你——?

戴建军:我每看一遍这个故事,就感觉雨黎在对我说一句话:我爹就交给你照顾了。我跟雨黎不认识,但这是一种责任:他是我的,我得照顾好他,把他养肥了,养壮了,好好写几个曲子。现在我和陈其钢吃饭的时候,可以很坦然地讨论死了用什么样的棺材板,讨论生死。刚才陈老师讲到他写音乐的那种理性、严谨,他是非常逻辑的,但是雨黎这件事,恰恰不在他逻辑的范围内,生命是没有逻辑的,你只能坦然接受。这是雨黎给他的一份礼物。

每次看这个片子,我都会有一点泪,但不会太多。因为在惋惜雨黎的过程中,就像刚才讲到《如戏人生》,他要突破的过程,可能就是在弘一法师真正变成法师的那一刻,那个“如戏人生”就完成了,那可能是你生命中的一种觉察,一种蜕变,但是要变成那一声绝响的时候,可能要付出你的生命。

 

行李:代价巨大。

戴建军:但我觉得是值得的,燃尽他生命所有的东西,可能《如戏人生》到今年8月15号依然不演,这本身就是你人生最后那一场戏的过程,这也很有意思的。好玩的是,前两年,陈其钢不小心摔倒了,在遂昌医院躺着的时候,他跟我说过一句话,我永远记得,那句话跟雨黎和我说的话是重合的。

 

行李:什么话?

戴建军:他说,我后半辈子交给你了。

 

行李:每个人都会有绝望和痛苦的时刻,陈老师对自己严苛到了残酷的地步,你特别脆弱的时候,什么东西能够真正的安慰你?

陈其钢:我没有觉得我需要安慰。

 

行李:你就不允许自己有软弱的东西吗?

陈其钢:软弱就是温情,温情是可以把我打倒的。如果看到一只狗,这只狗要是特别可怜,我就完蛋了,但这不是软弱,它在我的音乐中转化为忧郁,人情的另外一面。

 对自己严苛到了残酷的地步,他所有的温情,都藏在了曲子的忧郁调里。


3.

 


行李:别人如果不能理解,或者误读了你的作品,你会受影响吗?

陈其钢:写作的人,如果没有反馈,他是活不下去的。无论是谁来反馈,可能是自己的爱人,也可能是那些请作曲家创作的宫廷贵族,到了二十世纪,就是社会大众……

 

行李:但有时反馈是有时差的,不见得作品出来马上就会得到理解…

陈其钢:是,理解有时差,但我说的反馈,包括正面的,也包括负面的,每一个创作者都必须经历,有些人被打倒了,有些人被练出来了,有些人被捧出来了。对我来说,那些反对的意见给了我最积极的作用,没有它们,我会没有抗争的力量,一直平庸下去。

 

行李:上次我们来,你给大家推荐了正在看的《人类简史》,最近你在看什么书?

陈其钢:最近在看毛姆的《月亮和六便士》,不过我真是觉得书不能乱看。

 

行李:不能乱看的意思是?

陈其钢:当你的知识没有系统的时候,你的知识越多,就越糊涂。尤其是搞创作的人,知识不成系统,写作就会混乱。音乐的文献量非常大,如果没有选择,不经过过滤和加工,会像一个杂乱摆放的图书馆,你进去以后找不着书,还不如少读点书,多思考些问题好。

 

行李:住在书院来后,创作风格上有变化吗?

陈其钢:古人说要能“忙世人之所闲,闲世人之所忙”,我跑到乡下来,就是这样 “闲大家之所忙,忙大家之所闲”,人有了很大变化。雨黎去世后,我做事的时候,说话的时候,和客人见面的时候,都会想着他,就是有一个第三者蹦出来跟我说:你为什么板着脸?因为我原来认为严肃是美德,最近我一直在强调,严肃不是美德。但创作上没有明显的变化,还需要时间去逐渐沉淀。

 

行李:你和戴老师其实差异特别大,陈老师是那种古典的,内敛的,严谨的,崇尚严肃是美德的,戴老师嬉笑怒骂,很通透,什么都来,在现实中寻找欢悦,但是非常有幸,两个人在某一个特定的生命阶段交汇了,而且刚才戴老师说得我特别感动,他听到你儿子说:把我爹交给你了,真是让人非常羡慕的情谊。记者很讨厌的,我想能否请二位各用三个词来描述对方?

陈其钢:这个我做不到。

戴建军:用三个词不准确的,其实人和人之间,说到底,就是我心里有他。有时候很生气,看他到北京造一圈回来,嘴唇都紫了,给你养得好好的,又出去造了!有时候又挺可人的,做作品时,他那种快乐也会感染我。他吃饭时,“欺负”孩子们那种开心的样子,“欺负”陈雷激时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,我又很鄙视。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描述,我跟他最大的差别就是,他是城市的学院派,我们是乡下人,用现在的话讲,就是“城乡统筹”。


这样的山野,这样的暮色,是陈其钢每天透过窗外都能瞥见的,他在上一次聊天里说,离开杭州离开上海离开北京离开巴黎,就在一个穷山沟里头,你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。虽然你面对的不是知识分子,但道法自然,一切都在那,本来就在那。一切规矩都有了,用不着人去建立,人是多么地渺小。只有在离开城市的地方,你才会有这种思考和感悟,你才会觉得你的坚持是有力量的,和自然的气是连在一起的。

 

【尾声】

 

前一天,总厨朱引峰带我们横切过好几个山头,去看看山里的农作物、植物。他换了一身迷彩衣裤,随身带着铲子、小锄头、钳子,就像一个作家,随身永远带着笔,沿途遇见可食用的叶子就摘下来尝尝(我们甚至在第二天的早餐上,吃到了他用那天下午采回来的叶子做的乌米饭),遇见女孩子们喜欢的野花就爬上爬下挖回来带着,身手之矫健!也是他,为我们烹制了每一餐的美食,还带我们在田间地头详实讲解了书院的农业系统,让我们这些以前嘲笑他人是“文盲”的人,自卑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“农盲”。

山道与水库并行,时隐时现。即便冬天,从顶层植物到灌木丛,各种山间植物仍然繁茂生长。终点是一个自然村,村口有一棵千年古樟树守护,书院每年都会来拜年。村子里只有十余户人家,大家都认得朱引峰,拉扯着说家常,和正在准备的过年的食物。我想起戴建军说的,他背大娘回家的故事。他12年前开始跟随戴建军,从20多岁到30多岁,在人生最重要的阶段,学习了从餐桌到田园的全套技能,也学习了为人做事里最要紧的规矩,“幸好跟了这么一位老板。”

我们要原路徒步回来,天快黑了,而且眼看着要下雨,一个挑着扁担的农民说:小朱你开我的船回去吧。他还会开船!

就这样,我们捧着野花,树棍,和朱引峰刚在崖壁上采的幽兰,下到河边,上了朱引峰驾驶的渔船。两岸青山迎来送往,江水碧绿如青黛,陶渊明式的山水长卷!我们成为山水画里那些小人,悠游其中,如梦境。幽兰的清香在河风里扑面而来,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,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,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,就像来时走过的山道,现在走的水路,它们都是幽谧的小道,指引我们抵达书院所在的神秘园,那是空谷里真正的幽兰。

弃船上岸,已是暮色四合,晚间的雾霭从层峦叠嶂的群山外,向书院逐层围合过来,使这里更像与世隔绝的桃花源。地不自灵,因人而灵,是因为有戴建军这样的陶渊明用心打理,才有所谓的桃花源。但戴建军说,这桃花源还与另一个低调平和、从来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息息相关:草堂的合作伙伴、书院的投资人,林平。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,人和人的关系,就是“无中生有”,就是“彼此彼此”,这两个词的由来,就与林平有关。他常说的还有,中国人的经济,不是为了经济而经济,而是为了“经世济道”,他有一位上学时就把《资本论》通读三遍的朋友,就是这么理解并践行中国人的经济观的,那个朋友,也是林平。而林平的夫人徐培川,也在杭州用心打理一个书院:福泉书院,那也许是另一个桃花源,我们下一次前往之地。


2017年,我们一而再,再而三的造访了这个至今不通公路的书院,每次造访,都能收获胜读十年书的一席话,这是一趟真正的桃花源寻访之旅,谢谢创造了这个桃花源的人,也谢谢所有前来探访的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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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理:Daisy (感谢王锋  高小蛮  万昊燕  黄华 邵丹  李轩铖等朋友的精彩问题)

照片:Macsong   朱小可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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